这一次的旅行，注定会不一样，他乡之遇足够温暖更长的一季。
去近处的远方，去远方的附近。
不舍的季节假期,画下了命运太多的慨叹。
靜靜的留在了岁月,细细地、浅浅地，给足念想的空间。
去仙石高原看芒草，为你，青梅煮酒。
1.名古屋(Nagoya)，城堡。
虽然离得很近比飞一次BJ都要容易，签证年年都办，每次都认为任意哪个周末随时就可以去转一圈，可越是如此越是未能成行。
九月，病了一阵子，医检报告的结果让自己开始愈加决绝的珍惜眼前时光，考完了二个进阶的跆拳道，去日本乡间住几天。落地在名古屋(Nagoya)，作为日本的第四大城市，它要比东京大阪都安静的多也悠然的多。执意避开东京都，不知道为什么一直不甚喜欢那个城市，中央地铁站里行色仓促的路人，象快进的摄像机画面。东京圈以外的城市在日本人眼里大抵都算是乡下吧，即便是大阪府，明显节奏也要比关东慢得多。
从JR市役所站下来，没有准备已经遇见了小五，他说我来接你，这个“接”是车站也可以是机场，唯独不是我以为的酒店大堂。沿着名古屋城堡公园的护城河走了半圈，WESTIN占据着极好的风景位，城堡上本来还亮着彩灯，到了点转眼一下子熄灭了，日本让我欢喜的元素有很多，如果鱼生和禅意都可以复制，那么洁净的空气和城市在S城也是不可被制造的。但是日本让我别扭的元素同样也有很多，比较介意的就是伪善，我是个冷清的人，与众人的疏离有意无意贯穿着日常生活，但是在这扶桑的国度里，那种挂着笑容的谦微比没有表情的淡漠让我来得更不自在。
十来分钟的路程，仿佛把半辈子的历程都交待完了，房间很好，正对着城堡，洗手间提供资生堂的洗护，还有一些零星的细节，比如每个楼层提供一个咖啡室和图书室，这些细节日本人的确做得很完美。凌晨三点才睡下，不知道自己原来有那么多话，带了满箱子的夏季着物(natsukimono)或浴衣(yukata),樱花、和服、俳句与武士、清酒、神道教构成了传统日本的菊与刀。这是一个矛盾的民族，微观上来说，每个人都是个性格多重的，但是大和民族拥有这组矛盾的2个对立面，这种反差和日语费解的暧昧表达一样，组合成谦卑与蛮横的共同体。
聊了大半夜的天，睡得死沉，醒来差一点错过了早餐时间。明明正城门就在对面，却不小心绕了一大圈远路，在后城门入城，期间路过绿地，有老人来喂公园里的猫咪，一群、甚乖。最有意思的是和日本便当一样，猫咪们的食物也被盛放在一个个小餐碟里面，数十个大小一样整齐的排成一圈，猫咪们娇憨的进食，见我喜欢，老人捉了一只给我抱。因为从后门入城，要走到城堡还有一长段路，一路上红枫银杏凑成的院落很有意境有马鹿在闲逛，天守阁之前，有一处模拟德川家族昔日的住宅可以入内参观，按照当时的图纸完全复原的修建，只完成了1/3，门口有着修建募捐者的名单。不知道用的是什么木料，室内有股木质特有的绵密的香味，工作人员跪式的为客人更换拖鞋，并将客人的鞋子锁入一个小柜子后，把钥匙递给客人。一时间有点承受不起这样的服务。细细地走完幕府时代的屋子，屋橼的结构有许多变化，方圆组合都代表着身份与地位，喜欢几处描着虎与鹤的屏风，霸气和高节似乎也是一组矛盾体。每一座城都有天守阁，作为大名和城主居住之地的中心，名古屋城的天守阁上点缀着金鯱，龙头鱼身塑在殿脊两端，鯱即是螭吻自古中国传入日本，龙生九子中的一个。阁内有售纪念品，买了挂在手机上的金鯱吊坠，礼物是密封在一个纸袋里面，口中含的球有6种颜色，每种代表一个寓意，事先并不可知，打开是绿色，代表着健康，这和出发前我的心态确实有所呼应。好几个楼层都作为博物馆，呈列着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和德川家康统一日本的事迹和盔甲，我对墙上挂着的三大家族的家纹更有兴趣，织田家的是木瓜纹，丰臣家的是五七桐纹而德川家的是三叶葵，这些被体现在和服的不同部位。古日本和是印度一样为数不多施行等级制度的国家，但是比印度的种姓来得灵活的多，各阶层之间有联姻和过继等渠道可以改变身份地位。尾张的织田信长在日本战国末年崛起推翻了室町幕府后被自己的部下所出卖，家臣丰臣秀吉随后战胜叛军，继续一统日本的事业，晚年征伐朝鲜并预备建立一个包括日本、中国、印度、朝鲜在内的亚洲大帝国。为了让贵族出身的德川家诚服，丰田令自己中年的妹妹旭姬离婚嫁给德川家康做正室并将自己的母亲送去做人质，而丰田死后，德川家康灭丰田唯一的儿孙并一统日本开创了江户幕府时代，名古屋城堡便是德川家康为其九子德川义直所建的寓所，二战时毁于战火，战后复建。历史的叙述泛直也无情无非和合合并并各种战争和阴谋，但在其中难得也有点感触的情节，中年的旭姬与其丈夫副田吉成情深意厚，出于政意离婚改嫁，其丈夫拒绝了丰臣五万石的封地，并在离婚后出家隐居山林。
仍流连在名古屋城堡时，小五的学术会议提前结束在城门口等候，果然正门距离WESTIN只有几步之遥，而我一个上午绕行的那么大半圈，权当逗猫去了。城堡周围空空落落，干净但也安静，未见什么食肆，午饭是在附近的名古屋医院吃的，这是个出人意料的选择。医院地下一层的便利店买了便当在医院休息室加热吃了，额外的收获是一盒哈根达斯，零星的温暖有时候在不经意之中酝酿，慢慢的积蓄起了一坛子。
名古屋至东京，JR只要一个多小时，而近畿铁路(Kintetsu)需要5个小时，当我晃悠在近畿线路过的伊势湾和三重县雪山下的油菜花田时，小五已经换好豆绿色的浴衣舒舒服服躺在京都世纪酒店里喝茶了。抵达京都时候，已入夜，出车站就望见了彩灯下的京都塔。在一家很小的巷子里面找到手册上推荐的餐厅，有个特别的BBQ套餐，盘膝而坐，店里放着悠悠的邦乐，喝着喝着清酒，脸色渐渐上了色，第一个二十四小时。
2.京都(Kyoto)，清水寺门前小路。
平安时代，是一个传说中世界明暗未分，人鬼妖神杂相共处的时代，京都旧称平安京，自奈良朝末期迁都到平安京后这是古日本最后一个非幕府执政的时代。这个时代，歌舞升平，生活奢华，海对岸也正是中唐鼎盛。京都作为千年的都城，走在街上便能感受到这些历史的味道，神社和寺庙林立，在佛教传入日本以前，神道教是日本最古老的民族宗教信仰泛灵多神，崇拜自然精灵和祖先，沿着千本通搭车去金阁寺，隔着镜湖，外墙贴满金箔的金阁和湛蓝的天相辉映投在湖面形成一副静美的画卷，一些松修剪的正好落在湖边，日本的美来源于这些静，一颦一动中带出灵动。金阁寺是足利家族三代将军足利义满的别院，也是一休和尚经常被召见的场所。虽不是节日，游客也颇多，意外的遇见同事，世界太小。门票是张符签，收了起来。继续搭巴士在二條城下车，德川家康的权利象征地，正午的日光明晃晃的，走了一圈，没发觉什么有意思的地方，侧廊有间休息的大厅，和制的风吕敷很美，但是想不出可以用来包什么。生活或许就是这样的逆循环，看着美好的事物因为无用武之地而冷寂到索味，渐渐在时光中褪色，昔时一瞬间的柔软心动烟消云散的转眼之间。
喜欢平安京，是因为安倍晴明的故事，电影中狂言大师野村万斋演神了历史上那个充满传奇色彩的阴阳师，闪着狡黠的眼神，嘴角一缕淡漠的浅笑，一乜一瞥之间妩媚流转。传说中安倍晴明的母亲是白狐，因此他天生具备狐的慧捷、柔媚和高超法术，独居在京都郊外幽静雅致的桔梗庵住所中，终年穿着白色的狩衣，大隐于市。平安时代的中期，贵族们生活恣意享乐，设立雅乐寮，随着后期遣唐使的中止，茶道书道绘画道融入日本传统元素得到发展，这些光鲜的骄纵之下，社会各阶层的矛盾也愈来愈尖锐。安倍晴明原本漠然置之笑看世事变迁的看客，过着吟风颂月、赏花饮酒、清雅淡泊的生活，施咒化纸人做式神化蝴蝶侍女，法术高深莫测却难以接近，时常微笑但难掩清傲，人世间的纷争繁华与他无关，他的婚姻和他的出生一样神秘。野史中，源博雅的冒失闯入晴明的生活后，打破他的宁静，从生性幻定略带讽刺笑容面对世人纷争置若罔闻的白狐之子转变为在平安城降妖除魔不惜牺牲自己性命的阴阳师安倍晴明。
这一天，九月二十六，正是睛明忌日，千年后的京都，我从二條城走到平安神宫，在手水所用长柄的竹筒盛水净了手，而后又走到了祗园神社(八坂神社)。摇了摇屋檐下的铃铛，合掌许了愿，在祈愿板看上到许多人的愿望，有些感情多一分太滥，少一分则不达意，欲说还休，在日语中汉字写成“暧昧”却不同于中文的暧昧。往深处走，还有一阁姻缘殿，玉兔萌态，月老公公的神龛上扎满了彩带，我亦在心里默默求了，却被小五看穿。
无论是曾经的平安京还是现在的京都，都是一个梦幻般的地方，祗园附近的花见小路上有穿着和服的女子婀娜生姿，这是曾经的风月小路，两边尽是门面精巧的小酒馆和料理屋或者茶室，夜幕时分如今仍然可以看到盛装的艺伎们出入。日本随处都可以见到和式木楼一两层的样子，门前花草怒放，顺着花街穿过三年坂二年坂一直走到清水寺，清水寺门前的小路是条石板的小路，顺着坡批复，街边是各色铺子，人偶、瓷器、扇子、和绸、果子……其中有间陶艺作坊让我一而再的回首，古朴拙愚的茶具，一壶雾岛茶，幽幽苒苒就回到了那个千年前的和平京，和式的茶，碾成粉，细细的渊远的，和式的酒，一小口，淡淡的绵长的。薄薄酒，粗粗布，安倍晴明坐在竹下听着源博雅吹笛，笛音清凄攸远。
东京的浅草寺门前也有条小街，同样店铺琳琅，但是毫无滋味，所贩之物大多粗糙非日本制，热闹但是庸俗这也许一直是我不喜欢东京的原因。清水寺里随处可见穿着浴衣或者和服的女子头发绾起，踩着木屐盈盈碎步，也有不少男子穿着和服三五成群。山木葱郁，绿色中，朱红色的大门和139根立柱格外耀眼，音羽瀑布前净手祈愿的人很多，水声潺潺，水汽扑面凉凉的，京都的味道是需要慢慢琢磨的，流年里面一股旷放迷离的愁，物哀是平安时代的最重要的审美观也是日本美的源流，把世上万物的千姿百态身体力行地体验，懂得事物的情致，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遇到什么时心有所感，低徊婉转，清雅和谐、沉静直观。
傍晚时分，打车去了伏見稻荷大社，从山下开始，千百座红色鸟居牌坊一路延伸直到山顶，千百道红门甚是壮观，天色将晚，满檐的灯笼亮起来，朦胧的光晕顺风飘随，山中竹林密集，月色初上，竹叶落下疏密的影子，穿过一道道红门，和小五踩着地上的落叶沙沙作响，春天的粉樱，夏天的蝉鸣，秋天的红叶，冬天的细雪，这些寻常的景致在日本就完全变得不同起来，沉淀下来的静物的美，闲寂和空寂的禅意，心中涌起若有若无淡哀缱绻流转萦绕眉头。如同此刻，我是你的陌生人，却在人生的道路上并肩走过一程，稍纵即逝，悲喜相抵。
京都的夜，在离开霓虹灯后的带来风一般云一样恬淡的美，白天在街边吃了抹茶的冰激凌和京葱鸡肉串，饿意未有馋意却上心，突然想去奈良(Nara)，仍是坐了近畿线去，到达时候已快八时，奈良古称为平城京，在奈良时代日本经历了四代女天皇在位统治三十余年。在奈良町的老街寻得一处很当地的料理店，我其实一直很佩服不懂得日语的小五如何在无法用英语沟通的情况下面对着都是假名而无汉字的菜单点出一桌子的美食来。
来日本，总会有意无意想起学生时代读过的《源氏物语》，紫姬看上去是最完美的一个，即便早亡，但是她的逝去让源氏郁郁寡欢而出家，几年后也去世了，有生四十余岁。这一次的旅行，也许冥冥里面注定会不一样，他乡之遇是否足够温暖更长的一季没有人知道。命运里太多的慨叹，不知其所始，也不知其所终，有些话无法对小五说得明白，如同残月、初绽和落花，在大和文化里面表现出来隐隐约约静寂的风趣。
乘了JR回到京都，这一夜，定下了日后袅袅婷婷念想的空间，无从解脱。
这一番的日本行，我们似乎各有一个心愿，小五的是要去神户(Kobe)吃地道的雪花牛肉。早起，换上藕绿底描金百合的和服搭JR经大阪去神户，上一次来神户已经是6年前了，大多路已不记得，一路摸索着走到三宫那家慕名而去的餐馆。点一份火锅一份牛排，牛排煎的适时入口即化满是肥沃肉汁的香甜，火锅仅以昆布为底吊出牛肉本身的鲜美。这一餐吃得很慢，细细地嚼浅浅地啜着清酒，传说中产量很少喝啤酒受按摩长大的神户牛成全了小五的口福。
服务生问我们是来神户玩得吗，脸红之后小声说了句就是来吃一顿神户雪花牛的，她唏嘘了很久。果然只是来吃一顿饭的，远远的望了眼神户塔便搭上回京都的JR，然后取了行李经名古屋转乘前往高山。
3.高山(Takayama)，村落和古街。
九月末的时候，日本中部的高原还是有些冷，自JR站出来已经过了晚饭时间，订了间青旅，离开飞騨部落村很近，夜里转山，黑漆漆的街倏倏的风声，旅店在半山，和式的木楼亮着暖灯，办了手续，店主领着去了二楼的寝室，洗漱卫生都在楼下，厨房里有牛奶和水果免费取用。安置完行李，我们沿着山路去觅食，黑，但是有皎白的月光和路灯光洒落逛，静除了偶尔的蝉鸣鸟啼便是万籁宁声。有一处亮着灯的居酒屋，一对老夫妻在柜台前看着电视，言语不通，老先生坚持要送我们去附近的其它餐厅，大约十多分钟的路程，他亦同我们说了十多分钟的话，尽管我一句也听不懂，他还是坚持的说着，然后自顾自的对着我们笑起来，最后他说了个单词又指了指我，我总算是明白了，他说的是女孩儿。穿过山路到了一处停车广场，有超市有寿司屋也有料理，老先生开心的与我们道别，唱着歌离去了。
我想，旅行这才算开始，寻得一处山野人家，在那里静静的生活，看流水听琴声。吃了飛騨牛肉在超市买了梅酒和早餐面包回到旅店。轻手轻脚洗漱完毕，和式的屋子西式的床，喝青梅酒，执子之手。后来很多时候，我想起这一刻，人生若只如初见，所有时光在这一瞬间嘎然而止未免不是幸福的。
沿着山路去飛騨的古村，门口有随意借用的油纸伞，选一顶紫色的衬白底橙花菊柄的和服，束玫红隐樱纹的半幅，木屐敲击地面一顿一顿的节奏，村落依山而建，有一方绿湖，建筑与寻常和式完全不同，人字木屋顶形象合拢的手掌。村落中有些仍是自家居住，大部分辟做展厅，有匠人在各自的屋中雕刻的雕刻，编织的编织。除了工具偶尔发出的声音就只剩下了我们的脚步声。鸟声一直延绵不断，有的清脆有的断促。有一只古铜钟，我仍没忘记去击鼓许愿。居屋前有几家有庭院，也往往日见惯的和式精致不一样，芜草丛生，再自然不过。
仍沿着山路返回，路边有些住家在前厅开了门面，摇了摇铃，主人就会满面欢喜的出来迎候，喜欢上抹茶味的冰激凌，在日本吃的抹茶绝不是香精兑出来，茶粉入口细腻，这家的主人是老太太，她拉着我教我走路的姿势，原来穿和服是要内八字的走路的，见我学会了，老太太给了两颗压实的冰激凌，连午饭的空间也填满了。
路过几处院落，门前的野花怒放成簇，张开双臂，二尺的和袖展翅，翩翩若蝶。屋前有块匾额，象是家书院。远处坡下，有些树叶转了黄还未变红，陪衬着湛蓝的天，寥寥人烟，蓦然间穿越回到江户时代。如果说京都的美丽是妖冶大气的，那么高山的味道是含蓄清冷的。
古街离车站不远，从白川鄉回来的时，我们把行李堆在车站一隅的角落便径直离开了，日本的治安一直让我很放心，严谨的秩序背后哪里都逃不了反向压抑形成的极态，但光天化日下却比哪里都要彬彬有礼井井有条欣欣向荣。古街是个井字结构，三町筋周围人烟熙攘热闹起来，台湾客人和西人较多，日本的孩子穿着振袖的和服背后的兵儿带扎得显眼瞩目，一路买了各种小吃，两只手都握满了。黑檐的木屋下，纵横白色格子的窗，几家楼前都盛开着蓝紫色的朝颜花，我大喜，左拍右拍为难了摄影师。
阵屋里，游人也不多，一间一间屋子看了过去，大屋里面有烧柴取暖的暖炉，平时烘着一壶热水。长廊上铺着草席，一路奔跑，然后在水榭边躺下，有西人对着我拍照，小五说，看，果然被人当成了女优了吧。倚着中墙，垂眉低首，看上去很乖，恬静中仍然能察觉一丝淡愁，其实，那是真的，即便欢笑时，都各有心事。胸中有无大志，一早是看得出来的。
4.白川鄉(Shirakawa)，利兵衛。
12:50的濃飛巴士是需要预约的一班。午后到达白川鄉，在荻町约了一间民宿，一泊二食。舆四郎太过热门久定不到，所幸利兵衛收留了我们。老太太很和蔼话不多，甚至有些羞涩，怯怯地领我们去和屋，告诉我们晚餐和浴室使用的时间，然后又体贴了送了热茶和毛巾来。
忍不住诱惑，小五也换上了和服出行。白川鄉的合掌部落集已经录入世界遗产，四面环山、水田纵横，一座座以厚厚的茅草铺成屋顶的房子象圣诞老人的姜饼小屋。有许多名产品的家传铺子，买了很多岐阜县特有的味噌。顺着一条近道爬山，木屐十分碍事，不知道古人是怎样辛苦的。小山顶有个观景台，可以看到整个村庄，现在是秋天，远近山麓上深深浅浅从绿到青，稻田金黄色的点缀着一幢幢糖果般的合掌木屋。每年的12月到1月，是白川鄉的掌灯节，雪花纷飞，姜饼小屋里亮起暖暖的光，入夜未央时天色是深邃的暗蓝，银装素裹，犹如童话。冬天屋里亦会燃起火炉，烫一壶热酒，大抵是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光。
清溪，木屋，窗格，酒旗，三三两两的行人落在路边，山坳处的乡野静好安逸，有幢木屋的楼上置放着一台吹泡机，七彩的肥皂泡泡在从楼上飘下来在田间路边起舞，我去追逐，小五笑。
夕食是朴叶味噌，烛炉上熏着一张朴叶佐以菌菇和青葱，异香淳郁，老太太给的飛騨牛肉分量很足，让我们心中感激，吃到了我心仪的天妇罗杂米饭团。喝完了昨日剩下的美酒，又开了瓶烧酒，有些呛。同席的还有位单身的日本姑娘，相视笑了笑。大家都换过老太太提供的浴衣，烟岚云纹。
浴堂是家居的传统日本式样，坐在板凳上拿着木桶舀水慢慢的洗，抹了抹镜上的水气，看着自己，脸颊绯红，与初来那天的憔悴已大不相同。每一次只要踏上S城国际机场预备离开，什么病疾仿佛都蒸发殆尽，每一次回归，不仅不思念反而立即枯萎。悲从心中来。
猫在屋外走动，偶尔喵一声，月淡淡的散进屋子，间或有律的呼吸声，有时候，大概需要的是调整自身的状态。果断的跳跃到一种新生，做一些决然不辜负自己的选择，命运的每一个节点都可以是赤道上的蝴蝶振翅，这是另一种宿命观，所有的相遇都不是偶然的。
村居容易醒得早，换个方向溜达，和田家的大屋曾是有权势的家族现在变成合掌部落的博物馆讲解这日式的建筑，山里冷，穿了袷衣的和服，土色四季柄，幅带甚宽有些不适应，费了好些时间又让小五帮忙勒着才穿戴完毕。转水车的时候，被一群西人要求合影，小五啧啧的咂嘴，我知道他定是想说那句话，恨恨。
村里好像没有太多的年青人，每幢合掌屋大多都是老人独居，世代传袭下来的祖屋，每隔三五十年便要重新换一次屋顶上的茅草。白川鄉的民宿有个统一的预订网，一律假名，看不懂便如同猜谜，我有时回头想，提供食宿，一来人来人往排解些寂寞二来也可以增添些日常收入，日本人爱干净，离开时借住过的屋子也打扫地干干净净并带走垃圾，并不增加麻烦。时间在走，一切迟早变化，有些事情谁又知道长远呢。
5.伊豆高原(Izu Kogen)，城崎海岸公园。
这一天七七八八转了很多趟车，所幸日本交通的确发达，路线复杂也有设计方便时间衔接的正好的各路转乘分秒不差，在中津川停留的时候，留下个遗憾，中山道上古驿道马籠宿场到木曽谷的妻籠宿场是一段游走在江户时代和明治维新时期的徒步路线，这一次显然去不成留待下一次的日本行吧。
在热河转伊东线的时候，我问，要不要出站看一眼热河出名的夜景，自中午坐上JR此时差不多晚饭时间，华灯初上，小五趴在桌上不肯挪，尽管是坐了一下午倒是比行走更容易赶到舟车劳顿的累。伊东开始，JR通票便不可用，许多人对伊豆半岛的印象都停留在箱根上，伊豆诸岛将在更远处的太平洋中。伊豆高原本来是预备中转歇脚的城市，没想到后来爱上了这里，仍旧是住在民宿中，旅店的名字很有余韵叫做日出的屋，主人是一个老太太和她儿子，虽然离得车站不算远，但是夜里还是迷了路，兜了三圈才恍然大悟原来暮然回首处便是。领我去卧房，在二楼叫做“梅子”的房间，有个对着巷子的小阳台，他们家的浴衣异常的漂亮在楼下的柜子里自己挑选，各种款式连同束带也有各种样式。
甚饿甚饿，一放下行李甚至来不及和主人打招呼，我们立即去寻食肆，中途问路的一家烧肉店成了目标。点菜是小五的活，依旧对着目不识丁的菜单点了一通然后还振振有声告诉我会吃什么什么。有一小碗在炭板上烧烤的慈菇味道甘香犹记得，还有各种部位的好吃的雪花牛，我总是问，你怎么知道点了什么你又不认得日本字，他总是笑着躲着不回答。
汤是男女分开的没有独立的私人贷切，屋内别馆还特意砌出一条石板的小径，池边有一小樽石像，几枚卵石布得深意渊长。待我泡得都快散架，小五早已寻了一个电动按摩椅做大爷了。
早餐时遇到另一位投宿的西人，替我们拍了合影，店家送我们去巴士站前往城崎海岸。这是一段里亚式海岸线，两边都是陡峭的断岩，海浪拍打着礁石溅起朵朵海花，一段长长的吊桥走得童趣盎然。下了雨，小五掏出一把黑布伞，有些丑，他的理由是谁叫你穿玄色猫柄的和服，正好相配。这是件夏季着物，薄但又不似高织棉上了浆那么服帖要衬肌襦伴，出门时阿巴桑为我前后忙碌穿戴地道停当，走了些山路，还是端端正正的。海岸线的步行道很长，差不多有9公里，雨幕中看不到远处的大室火山(Omuroyama)。
闯入农家吃午餐，点的海螺上桌个头被店家笑盈盈地翻了个倍，鱼生盖饭片片晶莹，满口虾蟹的鲜甜。榻榻米是旧时的样子没有改良，中间没有搁脚的落坑，正襟曲膝跪坐着，刚想偷懒便被一个戏虐的眼神瞪回来。你到底带了几件和服呢？除了箱子里还没穿过的，家里还有琉球红型染的一件、正绢蝴蝶的一件……还没说完，就看见对面吃饭的人倒了下去。
回到旅店休息了会，喝了壶玄米热茶，店家又送我们去JR车站，这些天来的第一场雨，一直在下，伴着高原海边的潮气，竟然轻盈地以为那是一条跨越六界的路。
6.下田(Shimoda)，白滨海岸和蜈蚣。
下田是南伊豆最重要的城市，很浓的热带渔城滋味，一路上过去海湾处停泊着私人游艇和各种渔船，初心是在网站上见到这家海贝壳酒店，三面开阔的望得见海的大窗，鹅黄色墙，奶白色的内饰，湖蓝色的茶几以及一个巨大的按摩浴缸，心动地当即决定额外在急行线上多驶一站在海边停留一晚。
把行李寄存在车站，先去了佩里之路，1835年美国佩里将军(Perry)的黑船在这里登陆，从此打开了日本的国门，这是一个具有日本历史意义的地方，但是除了热带海滨以外，它似乎并不怎么出名。
几乎没有游客，我们住在白滨海岸边的山上，大堂贴着户外泳池晚上也是个水吧，浓郁的南国海滩气氛，四层高的大酒店居然只有2家住客，那一家定的屋子是海蓝色调的家庭房内私人的户外风吕，而酒店公共大风吕归了我们私用。超爱这个酒店的主题设计，日西文化结合的几乎完美，东方的细腻和西方的开朗融成一股轻快的心情。
晚餐吃的是便当，又开了瓶青梅酒，下楼去泡汤，水烫的难以下，只能泼着水解解馋，坐在池边入了神。热气和酒意也许会帮助打通任督二脉，迷醉在氤氲气雾中畅酣淋漓，促然之间就打开了一个新天地。
睡了几天和式的榻榻米，突然回到柔软的床褥，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热水的确能舒张所有的疲倦，睡得特别安神，醒来时太阳已经散漫了整个房间，洗漱时躲在按摩浴缸里面不肯出来。南国的天有些热，拆下半幅带卸下带班的腰腹都是细微的汗。
很悠闲的日子，吃了西式的早餐，看了看还没苏醒的晨海，发会小呆，喝完梅酒，预备去此行我最想去的那个地方。意外是乐极中生悲的。出发时，店家好心送我们去JR站，刚把行李在车上放定，只听见小五一声惨叫，回头只见他跌坐在地上，还没来得及走近又听见他的一声惨呼，豆大的汗水瞬时打湿了脸和全身，疼，痛不言语。小五用最快的速度脱掉鞋，一只15公分长硕大的蜈蚣从里面迅速逃出，小五捂着脚无法走路。店主不擅长英语，比划了一番然后送我们去医院。这一回，是真真切切要去医院。
海外的医院秩序谨然，就医是需要预约的，没有熙攘的人群，安静，南伊豆的阳光落下来笼着让人温暖，然而这样的气氛下，我和小五直接面对了生与死。蜈蚣毒素成分不详，医生在忙需要等候，来了两拨护士照料。不知道此时坐在轮椅上的小五心里在想些什么，等待医生的时间变得缓慢如年，日光透过窗格罩下来，本来安宁祥静的圣光，但心中焦急无法安心。一边等候就医的老人们见我穿着和服来和我说话，可是，我一句也听不明白，后来，直接学会了二个词：itami和dajyobu。
蜈蚣毒是会引起人体剧烈疼痛的，小五已经失语开始眩晕，海贝壳的主人打着电话让电话那头他朋友用英语和我交谈，然后对方再翻译给他。生，有时候乏味和痛苦让我时刻会想到死，除自己之外还是第一次这么近的要面对死亡，突如其来，在欢愉之峰倾盆而下的凉，被抽空所有的五蕴。
网上说可以用弱碱性的水做早期处理，我去兑肥皂水的时候，医生终于姗姗地来，接下去一些列冲洗涂抹中和，打针吃药配药。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脆弱，但却比以为的要冷静，骤然间觉得命运充满了太多的“万一”，不经意的一个拐角处就给了我们一个颜色和警示。
这一天，在医院。感觉经历了生死。
7.河津(Kawazu)。七瀑和踊子步道。
小五的心愿是美食，而我的是人文，我想要去河津福田家。三万三日元一晚怎么都不便宜，但这是《伊豆的舞女》小说和电影的诞生地。川端康成是首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日本作家，他一生都在旅行，感伤而淡忧。舞女在日语汉字中写为踊子。幼年时看过这部电影少年时读了原著，半自传性质的这部小说和他所有写过的爱情一样，平平地发生淡淡地结束，把日本式的物哀观表现的淋漓尽致。瞬间的无常，最后在死灭中求得永恒的静寂。川端本人也在获奖四年后自杀于工作室，而我喜欢的其它两位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和三岛由纪夫同样在巅峰时选择了自杀，日本的美有时候是种决绝的美，菊与刀体现在切腹自杀和失乐园式的死。
福田家在河津川的汤野，伊豆急行线下来换了车，我有时候也挺佩服自己，两个人都不识得日文，但一次也没搞错便捷但是复杂的日本线路换乘，也没点错一字不识的菜谱。走下一段斜坡，过了一座木桥，有位穿着甚平的老先生在等我们，领着我们餐馆了旧楼，有川端康成先生昔年居住和写作的房间，而我们定的三进的屋子是电影拍摄期间三口百惠住过的屋子。木地板没有上漆， 年月旧了露着时间的风尘。风吕在室外没有时间随便用，这几日，2幢楼里只有我们一对客人，特意留了一件麻叶纹的古典柄和服在此间穿束着福猫游园的半幅带，感受上一个世纪中纤细敏感的柔腻。小五问，这可是你的期待？显然的。偶然避世的山野，温泉缕缕，鱼生鲜美，一茶一棋都恰到好处，静时可以听见内心的思忧，动时可以触到隐秘的快乐。
可，总是有些欲言即止的真相最终还是倾泻而出，在福田家的夕食上桌前，眼泪不争气的汹涌而出，哽咽最终忍不住到出声。沉默中沏茶、煮酒、下棋。这世上本无十全十美的幸事，若是表象圆满，定有不为人知的隐情。少年时大概认为隐忍和克制是种真情，经历了时光与爱别离愁，觉得能肆意，无所畏惧不受束缚才是向往。
夕食的怀石料理太过丰盛，有整条红撙鱼，酒喝多了，还是会头疼，开了窗，流水声响起来，正对的拱桥无人走动，风吹过时候有青草地味道。清淡、实际、单纯这样的生活看似简单，要真正拥有不是易事。山里面的夜，开得出花来，取了毛巾去风吕。露天的一汪水池，湖石绕成铺着光滑的鹅卵石，杉林和竹交错密实，晓月清辉，因水微微烫，凉风便恰到了好处。整个身体都淹没在温泉里，皮肤渐渐泛起红色得到舒张，心里面的疼仍不能缓解，尖锐的划碎所有新生的希翼。
小说是在这间民居写的，电影是在这间民居拍的，风吕也应该是同一只吧，新楼的墙上挂着一副书法作品，写着“邂逅”，少年川端与熏子邂逅就是告别，告别就是永别，什么都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现实里川端后来成了一代文学大师，而熏子的原型也长寿的活到了1990年代， 年事已高她却从未曝面于公众，留给大家的只是少女时那美好身影的想象。电影忠于原著，而饰演者的结局是温暖的，三浦友和与山口百惠喜结连理，在事业的顶峰山口百惠急流勇退，巧目盼兮的青春活在几代人的心中变成永远。
回屋的时候，榻榻米上被褥已经铺好了，移上门，月落树影映在那圆形的纸窗，福田家提供的浴衣是深浅灰色方格的，上身多了素雅和沉默。不再哭。
被唤醒时，天已经大亮。朝食仍然很丰盛，留下件米纹的浴衣和木屐，纪念我曾来过这里。初时打算徒步走过河津七泷，临时还是决定搭巴士，沿着踊子步道去修善寺转火车。经过天城垰旧隧道时，心里触动了一下，在这里某年前的一场雨，曾发生过一段朦胧的爱情。
8.箱根湯本(Hakone Yumoto)，汤和芒草原。
修缮寺到三岛是一段私人铁路。未来得及泡一泡竹林温泉直接转了线去湯本。水明荘离JR车站及近，隔壁有间好吃的烤肉屋。仍是和式，沐浴和卫生分成两个单间，汤在顶楼半露天的场子里，入住的时候已经预订了使用时间。
箱根一日券的好处就是火车巴士缆车都可以通用，去強羅(Gora)在早雲山换了缆车于大涌谷下来看火山地貌和富士山。天有些阴，云层灰白，地热在一处处冒出蒸汽，空气中有着浓浓硫磺的味道。箱根是日本的温泉之乡，离开东京圈很近，周末度假的人很多，山川流泉湖泊雪山，这里囊括几乎所有的日本美。在闹市就穿得喜庆些，于是换上大正浪漫的赤底牡丹和服，缚了根褶皱纹的兵带，还加了根金色的带缔。缆车上有人来自S城说着方言，小五捅了捅我的胳膊，狡猾的似笑非笑。
换上另一趟缆车去芦之湖，在湖尻坐了车去仙石高原(Sengokukougen)，小五说，去哪里干嘛呢，天都快暗了。看芒草啊，夏末初秋，金色芒草在草原上闪闪烁烁，一望无际。日本是个把四季景致融在每一个日常细微之处的地方，不仅仅是春樱秋枫，樱花的美在于飘零，枫叶的红在于渲染，夏日的濑户内海蓝得如丝绒，而我好像更喜欢秋芒多一点，蒲草、芦苇、白茅这些诗经中的名字，风吹过波浪起伏，摇曳生姿，有些温暖也有些萧索。
金色的芒草让我想起《小王子》里面那段对话，狐狸对小王子说，实质性的东西，用眼睛是看不见的，如果你驯服了我，我们就互相不可缺少了。面对那金色的麦田，我会想起你，也会爱上倾听麦浪翻滚的声音，毕竟，我还有麦子的颜色啊。
立秋以后天果然黑的快，芒草正旺，听得见风拂过细琐的声音，远处有女子铃铛般的笑声。去近处的远方，去远方的附近，花的绚烂羽的轻盈，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坐了电车回到湯本，惊喜的发现，酒店大堂写着欢迎我的字样，住屋前也贴了名讳，矮几已经撤走，床已经铺好，酒店提供浴衣和羽织。风吕方正，用藤筐和黑石点缀，水温可以调，无窗无墙，看得到对面大楼。日本乡间不少地方依旧有混汤，自然相对。因是酒店，私人风吕的使用是限时的，浸润着全身，弥漫着酥意。直面正视，也许是对命运最坚决的妥协。
天再一次亮了。最后一站是告别。JR小田原站。再见。
后来我在钱包的夹层发现一纸名咭，是个地址。
新干线启动的时候，收到一条短信，照顾自己，要记得。
相集：名古屋、高山、伊豆半岛
2013.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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